杭州灵隐寺对面，是飞来峰。北高峰与飞来峰两山夹持，一湾溪流逶迤而过。飞来峰隔溪而立，突兀地横亘于寺前。这种建筑格局在南北寺庙中很是独特。一般寺院，大都背山临水，寺前较为开阔。这与中国传统的风水观念密切相关。中国古代建筑，小到居舍村落，大到王宫陵寝，皆呈三山倚伏之状，前方临水，向外敞开。据说当年秦王赢政巡于南京，登紫金山，环视左右，见南京城山环水绕，蜿蜒如龙，具虎踞龙盘之势，于是凿秦淮河，以“断王者之气。”佛门清静之地，意在修持，原是要在这“王者之气”以外开辟异域，开通新途的。灵隐寺远离尘嚣，深藏在这峰峦起伏的群山之中，恰是仙灵的隐匿之地吧。
飞来峰有五代至元摩崖佛教造像300余尊，大多保存完好，1982年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进入山门，溯溪流而上，崖壁佛像清晰可见。五代吴越造像均坐高束腰仰莲须弥座，面颊丰盈，双眉相连，神态宁静，尚存晚唐风格。最大的一尊为南宋时期的弥勒佛造像，据说也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弥勒造像。龙泓洞口存白马驮经浮雕一壁，高僧饰头光，呈长途跋涉样，右上角刻“摄摩腾”、“竺法兰”字样，其后一人牵马，上刻“从人”二字，为宋代作品。青林洞口外壁上的毗卢遮那和文殊、普贤造像，头戴宝冠，服饰华美，宝冠纹饰繁缛,冠顶外撇，莲座低矮，为最早的一龛元代石刻造像。明以后飞来峰造像已趋尾声，现存的只有少数菩萨、天王像等，雕凿水平已不如元代。中国北方地区的石窟造像，至晚唐渐趋衰落，而飞来峰的五代、宋、元造像正好弥补了这一空缺。可以想像，飞来峰的佛教造像，应该在石窟造像艺术史上占据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
北魏的秀骨清莹、婉雅俊逸；盛唐的丰满圆润，庄严典雅，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了。这些雕像朴实自然，既有男性的阳刚之气，又有女性的温柔之美，可亲可敬，似乎更接近于人间。原本，佛教艺术是不离人间的。它们是由人创造的封建盛世的虚幻颂歌，也是创造者心中一曲如梦的歌谣。
一千多年前，一个人，或许一群人，攀上飞来峰。太阳刚刚升起，寺院朗朗的经声漫过群峰，在山林间萦绕。他们在溪水中洗尽双手，点燃一柱香火，匍匐身躯，对着山峰虔诚膜拜，然后清出一方崖壁，拿起钢纤小心地开始向岩石凿去。脚下的溪水，山间的鸟雀停止了歌唱，崖壁上有野花醉人的清香。他们虔诚地敲着，刻着，把对佛的敬仰和对生命的祝福凝聚于内心，奔腾在指间。那是他们心灵欢乐的舞蹈。他们不会知道，这样一份为信仰而付出的努力就在这一瞬间竟然镌刻成了永恒。黄昏，寺庙的钟声响起，他们回过头，一番审视，把鼻尖眼眉间多余的部分凿去，抬起头，再审视，然后再凿……一个月，一年，或许更长时间，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就这样开始在林木葱郁溪水玲珑的山谷间长久地回荡。
一千多年过去了，岁月像风一样从指间一一划过，但人类追求真理的努力一刻也没有停息。可以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宗教的迹象。宗教不是外在的表现，它其实是人类生活的核心与本质。人性并不完美，苦多于乐，并且不可避免要走向死亡。佛陀提醒我们，人性若要趋于美丽，必要解除其限制，厘清其定位，并安顿其过程。而宗教正是从自我超越开始所要追求的价值与意义。真正的信仰必定要否定个人的“小我”可能拥有的终极目的。惟有如此，才有可能获得今生一切缺憾的满全。
任何时候，任何一个民族，都需要德的牵引，善的普渡。
我无意于信佛，但我深信，遍布各地名山古刹洞窟崖壁的壁画雕塑、石刻造像，无疑是一卷无比壮阔的艺术长廊。人类把生的希望、活的美丽、善的理想集中寄托在这样一个广阔的背景之上。它们是活的历史，活的生命。这些寓含着种种精神可能的神，恰是超脱世间一切苦难、爱恨、善恶的可能的载体。它们身体前倾，目光下视，不是对人世的一切漠不关心，相反，却以洞察一切的睿智与高超微笑地看待世间的种种虚化与淡漠。世间越愚蠢低劣，神的微笑便越宁静，越高妙。“在巨大的、智慧的、超然的神像面前，匍匐着蝼蚁般的生命，而蝼蚁的渺小居然建立起了如此巨大而不朽的主宰……”（李泽厚语）。这样的建造，不是正好折射着人类对生命苦难无助而又试图有所超越的愿望吗？这样的愿望，过去、现在，一直在摩挲着我们的心灵，在可以想像的将来，也必定不会有所改变。
灵隐寺内，人海如潮，香烟缭乱，与飞来峰上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看见一群人，不，一大批人，不断地在佛前跪拜。现代人似乎有着太多的诉求。求财，求官职，求好运，求爱情，求子孙万福，等等。然而，在人们虔诚的祈祷声里，却偏偏少了对于美的圣洁的期盼。我害怕，害怕到处是功利的堆叠，掩没了美的踪迹。
越过缭绕的香烟，我在飞来峰前倘佯。我听见山林的呼啸，溪水的浅唱。那些静默的佛像，分明就是一个个活着的灵魂。他们是唐代飘散的衣裙，宋代灵动的舞姿，元代隽永的歌吟。它们是早已蕴藏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佛所要传达给我们的善美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