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她曾经为一只小鸡哭了整个晚上的女儿，居然真的可以动手处死白兔。那不是因为我不喜欢粉红雪白柔柔软软的生灵，恰是因为爱，我选择了另外一种人道。
由于专业是生物，我不可避免地要跟实验品打交道，这些实验品里，有许多都是活生生的动物，虽然它们大部分面目狰狞，让女孩子毛骨悚然，但也不排除有白兔这样柔顺可爱的例子。
那天走进实验室，只在这个世界上沐浴了两个月阳光的它们怯生生挤成一堆，白兔很小，小到双手一掬就可以捧在怀里，手指都可以感觉到它们脆弱的呼吸和心跳。据老师说，这是一位婆婆养的，卖给我们时，老人家甚至哭了。
我桌上的那一只兔子非常安静，我的女伴向来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就连她也忍不住伸手慢慢抚摩兔子小小的耳朵——几分钟之后我们就要用注射器插进那里的静脉血管，把空气打进它的心脏，结束它懵懂而无辜的一生。当老师宣布实验开始时，我这个女伴——她曾经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哭出来——大声叫着“我不干，你们看着办！”，于是我站起身来，说“我动手。”
白兔我曾经养过，虽然算起年份来，它早已不在这世上，但我还是常常梦见它笨拙可爱的模样，眼前的这一只同样可爱——也许更可爱，但它却是我的实验品。如果命运真的存在，那么它和我飘渺的缘分注定只能用死亡来开始和结束。
我选择亲自动手，因为我想亲自实践我的人道——假如它已经不能选择生存和死亡，至少我可以为它选择死亡的方式。
第一个赞美这种方式的是我的老师，她的赞美是技术上的，她说，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迅速而准确地找到血管，迅速而准确地一针毕命，我们的白兔在大家手中挣扎了几下，很快便死去了，它微张着嘴，露出一颗讨人喜欢的雪白门牙。
我之所以如此详尽地描写当时的细节，是因为我确实把有关那只白兔唯一也是最后的印象深深印在脑海里，也许很多人会觉得小题大做，但是对于我——一个平常连花都不愿意摘的人，这样的回忆确实需要反复思索和质疑。
另一个组的女孩子们却始终没有下手，有人甚至已经坐到窗边哭了起来，可惜眼泪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她们的白兔很快也一动不动地死去。需要说明的是，这回动手的仍然是我，她们要求我的帮忙，所以我就帮了这个忙——还有其他的选择吗？不是我，也终究会有人来结束这个生命，既然我可以让它少受一点痛苦，为什么不动手？
杀死的人道——是的，如果眼泪和怜悯都没有效果，如果死亡已经是必然的结局，那么可怜的人道也就只有站在悬崖边上，坚守最后一块阵地。
几天后我们进行了另一个实验，这次的实验品是蟾蜍——也就是癞蛤蟆，看起来像一堆堆烂泥，相貌比起白兔有如天壤。由于处死太浪费时间，我们这次要将它们的四肢直接截断，然后把它们扔到垃圾堆里自生自灭。这一次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动手，甚至不忍心去看，任凭我的女伴咬牙切齿跟蟾蜍骨骼奋战，第一只被截掉四肢的蟾蜍扔进垃圾桶，我只看一眼就不敢再看：它灰褐色的身体上已经多了四个血口子，却仍拼命扭动，想逃出无边无际的痛苦。两栖类动物生命力比人顽强得多，我不知道它要这样挣扎多长时间，也许最后伤口都愈合，它却要被活活饿死，死在肮脏的垃圾堆里，我回头大声请求老师处死它，声音却很快淹没在热火朝天的解剖现场里——这一次我没有实践我的人道，因为实在不敢再去看那个生命，也没有把握能否迅速结束它们的残生，我几乎就要哭出来，可是仍然束手无措。有那么多那么多人在我身边走过，行色匆匆，手上沾着鲜活的血腥，却没有一个肯停下来帮我。
我一向固执地以为，身为生物系学生，最起码要有对生命的尊重，假如让我选择，我宁愿选择迅速死去而不是失去了四肢苦苦挣扎，希望，哪里还有希望？死亡咆哮而来时，唯一的希望只能是尽量削减痛苦！
是的，我们每天都在杀死生命——但那是维持自我生存的必需，我们的生命同样需要尊重——就算是素食，植物其实也有生命，但它们死前没有被虐待，不需要承受太多的痛苦和绝望，有许多分析表明，虐杀的动物体内会分泌大量毒素，人如果吃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这也许就叫做因果循环。还有很多人天真地以为动物没有痛觉，我只能说这是自欺欺人的典范，如果没有痛觉，它们为什么要哀鸣，为什么要挣扎？
人类是地球上具有压倒性优势的种族，这个时候，杀戮和凌虐都已经不能再帮助我们，我更愿意相信我们天赋的善良和慈悲才能最终征服这个桀骜不驯的世界。就像任何一个群体里，也许我们会暂时屈服于某个强者的淫威之下，但真正能够得到人心的，却往往是正直的领袖，动物们不是人，不懂得什么是人道，但我们是人，我们应当能够了解人道的意义，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平等和博爱，一种推人及物的对生命的尊重，只有把生命当作生命，我们的生命也才真正是人的生命，即使面对阴森的死亡，人道也可以冷静选择死亡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