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暮色阴沉，乌云却不多，太阳软弱的光滞在上面，形成大片明区。风慢慢起了，终于呼啸奔驶，雨随即也不甘寂寞，簌簌地坠落。记忆中的西河从未颓废过，而且愈渐扩大了，先时的碧空下水面上闪烁的辉光依着流水运动，总是好看的，而在这样的情境下，尤是动人。天水注入地河，原本便是让人极苦恼和亢奋的一件事，雨后初霁浮着的一层淡淡的薄雾仿佛将周围的世界给吞进朦胧里，行走着，行走着，不知觉里都会飘然起来。
西河又漫生出许多分流，通向四地，过去几年还是仅战壕宽深，后会天旱，西河边的地皮都裂出了口，麦子都萎死了，而西侧土地多植麦子。无奈之际，政府只好治河改道，将远处的一条大河的水引入，才算免难。
在记忆中，寂寞空虚和充实的时光大多在那一段。夏夜，几百人群聚在荒凉的草地上，踏着润湿的泥土，捏着的薄薄的津贴上沾满了离乡的泪水。其后几年，那些淤滩沼泽都整治好，也便安了家。其间，在西河北端的一个随父亲劳忙的小女孩，我却怎么也忘不掉。
中秋是很值得纪念的日子，人们也照例停了工。素颜也不用在花店修剪花枝。居民各有自己的欢乐方式：熙熙攘攘的人潮涌动在巷里，手间颤巍巍的捏着刚购得的月饼和饱满的灌水鸭子，路人一丝一分的举动，都像是要夺了它们，便胆怯地缩回去；有些外省的工人围在岸边的草地上，吸着烟卷，声嘶力竭地向着水神咒骂；比较安静的容易靠在树下想事情，慢慢地等待晚上的月亮；孩子又有自己的笑声。素颜时常会拿过几本书，贴近胸口，行色惶急地回家去。白天，我们解开绳索，将船推入河中，一路半急半稳的漂到河心，或捕鱼，或唱歌，或大吼，都很惬意。
然而一年的中秋，船家离职归乡了，那条唯一的船被卖入了木材铺——这便令我们颇愁闷，因为没有船，这个中秋便是虚度。我和素颜落落地沉着头。踏着松软的泥土沿岸漫步，竟不知到了何处来，只是看到东天的太阳已然挂在枝头，碧空无际。这是个并不陌生的地方，向周围望，还可看见村庄的轮廓，但究竟是从未来过，所以心也不免由平静狂躁起来了。西河到了这里，流速缓慢已极，只有泥沙不及之处，尚有汩汩音响。温柔总是予人慰藉，而炽烈便是在伤痕上再扎出了血。火热的太阳将河水都烤焦了，那些稚嫩的脚趾，都在刺痛里抽了出来。我喉咙灼痛，看见前面的木棚下，黝黑的老头盖着草帽，藤椅摇摇晃晃的睡着了。他的身后是一片绿地，满是斗大的叶盖，藤蔓很粗短，后面微微露出了瓜的颜色。我认为这瓜很奇怪，便扯着素颜的衣袖，带她到那里看看。素颜知道我的所想，因而钉在地上，怎么也是不动。我便自己跑开了，剩着素颜，大概是她有了孤零零的感觉，才轻轻地移到我后面。我拨开叶子，那又肥又白的瓜面便裸露了，白里夹着鲜黄色。藤蔓是臂膊所不能拗断的，幸而根与根之间的空地上，叠了不少石片。捡出一粒尖的，慢慢割拉，不多时便会断的。素颜鬼影似的跟着，竟无声无息，因而拍我肩头的时候，我惊得狂吼起来，声音扰动了歇着的看守人，他抹抹眉尖，掀区草盖，甩着身子飞出去。素颜央我离开，我仍继续着，直到她逃到岸边，我才抱着瓜奔过去。尽管结果与我所预料的远相悖，就是瓜的价值全由我偿了。而且素颜也让她的父亲锁了一阵，但那期间所蕴的欢乐却是外人所道不尽的。她有一个纸风筝，并且说纸风筝坏了，她也就会死去。
此之后不出几日，我在樊笼里无可倾泻，只是每日对着冰冷的四壁暗忖，既是在忏悔先时的倔强傲慢，又夹杂了寂寞苦闷的味道。我持着的一本又黄又旧的书中，看出了流动的血液。抖抖地要将我吞了。门外有低低声响，宛若风瑟瑟地拂过叶尖，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也无意开窗，乐于在厚厚的毯子里裹着。木门忽而被推开时，我知道是素颜过来了。她的容颜很是憔悴，仿佛昨夜都是熬过的，没有了半片血色。
这几日我不出去，所以外面的新闻也不曾听说，大雨连泻几天，西河的水势涨得快，简直要漫过堤了。人们只好用沙袋上，然而剧烈的风搅起水浪，薄弱的地带已被没过了。我仍然着着单衣，揭开窗帏，眼见着外面昏黄的世界，心抽搐了几下。随着素颜来到她久居的木屋，见到屋顶飞到了十几迷远处，惊遽不已。太阳早早地躲着了，仿佛是被天狗吞去了，只剩着一层淡黄的光圈。紫青的云密密集集，原处的树也蒙上了别样的颜色。河堤上仍旧有人叠着沙袋，有的接上粗管排水，而孩子们呢，脸上还露者腆腆的笑。素颜的父亲在救水时给卷到旋涡里了，现在尸体也无处可找。我见她身体晃了两下，失去重心，纸风筝落了，被水浪打湿，再去救已是徒然。
很多当时的事情现在记起也是极为茫然，仿佛什么东西噎在咽管，却吐不出，只是向着土地凝视或者胡乱地来一支歌舞，才算没有把神经弄得紊乱。其时的我瞬间确实变得懦弱堕落，那些漫流的大水简直让我胆寒，而素颜的离开的背影尤使我忘不掉，那片纸风筝，盖住了我模糊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