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和他的“嘎”

大先生和他的“嘎”

购募小说2025-08-29 07:23:54
大先生曾是我的数学老师,我们称他大先生的时候,其实他已经不再教书了——他用一纸申请结束了自己的教师生涯,回村当了农民。老师的称谓是不能再用了,因为神圣是不能随意的,而先生的称谓则具有相对的广泛性。那是
大先生曾是我的数学老师,我们称他大先生的时候,其实他已经不再教书了——他用一纸申请结束了自己的教师生涯,回村当了农民。老师的称谓是不能再用了,因为神圣是不能随意的,而先生的称谓则具有相对的广泛性。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事,那时候正逢国民经济调整,国家要精简皇粮队伍,大先生正好想回村搞“三自一包”,这就跟精简皇粮不谋而合了。为此,他得到了锣鼓的欢送和一张支援农村的大红证明。
当我小学毕业回村种田的时候,我跟大先生就不是师生而是社员同志们了,我也乐意跟这位前老师平起平坐,全没了当初黑板上演算几加几时的害怕。一天早上,我们扛着粪框,浩浩荡荡地开到镇里扒烂粪,大先生那顶像赵本山一样的蓝帽子的帽檐压得低低的。“这样才能集中眼光,使光束集中在烂粪上,就像台灯上要加一个罩。”——他的解释令我茅塞顿开,于是我也跟着效仿,但我的光束却并未集中。“你还小,还不懂这个道理。”他这样安慰我。
到天热的时候,大先生总要穿一件短褂,而绝对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仅一尺短裤围住私处。为此他每年一丈六尺的布票就不够用了,他不得不一边忍受大师娘的唠叨,一边自己动手将那件破损了的褂子补了又补,尤其是左胸前的口袋他更要补得端端正正,因为那是挂新农村钢笔的地方,虽然他写字的机会不多或者根本就无需写字。
大先生有一副好嗓子,闲暇时他会哼几句。在那“八个戏”的时代里,他哼的都是我没听过的老戏,尤其是那句“来来来,上前带住了妹的手,与你说当初”他唱得千回百转百转千回,而这时候他总要用手抹抹并不紊乱的头发,眼里总有些闪亮的东西。这令我很是奇怪,问他,他摇摇头,亮亮的眼朝向天空,好像“妹”就藏在那片云彩里。
这时候的大先生已经脱胎换骨了,已经跟真正的农民没什么两样了。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记忆,只有“来来来”的时候,才看出了他的与众不同。
忽然一夜东风起,满村子都戴上了红袖章。大先生也不例外,还光荣地当上了红袖章们的笔杆子。他那龙飞凤舞的字就到处张扬了——先是出现在墙上,继而就出现在横幅上,再继而就飞到了一面面大红绸布上并跟着东风在蓝天下飘扬。——大先生确实红火了,一直红到两头红中间白的木杠子扛上了肩,那神气的样子就像土八路扛上了三八枪。
一次,大先生奉命执行任务,要关押一个“现反”。这本是很平常的事,然而这“现反”不是别人,正是他当教师时候的老校长!据揭发,老校长在课堂上对“三忠于”提出了质疑,并别出心裁地说领袖要忠于人民——这不是大逆不道么!但老校长跟他有知遇之恩,曾苦口婆心地挽留他的教育生涯。要他把“三八枪”压在老上司的头上,他的心还是打颤了,特别是老上司瞅他的那一眼,就像“三八枪”反刺了他的心。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光的晚上,他用豁出去的勇气解开了老校长的绳索,并打开了关押的门……
于是,他写下了他生命中的第二份申请,想辞掉他神圣的使命。其实这纯粹是多此一举——他还用得着申请么?第二天,他自己的“三八枪”就压到了自己的头上。在以后的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他被查出了历史问题——曾跟一位女戏子多次地“来来来,上前带住了妹的手”。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戴上了阶级异己分子和流氓分子两顶桂冠。“我承认我是流氓,但我绝不是阶级异己分子,我对无产阶级从来就没有异心。”——尽管“三八枪”压在头上他仍然这么说,并强调“人不能没有向往”。
这以后,大先生就不是支援农村了,而是接受改造了,接受改造的大先生整天闷闷的没了话语,只知道干活。大伙就说大先生表现好,有进步,就连专门从事专政工作的治安主任也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工作有方,还打算重用大先生让他当五类分子的“头”,以达到以毒攻毒的效果。
然而,在又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光的晚上,大先生却溜掉了!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大事。尽管有革命的天罗地网,还是没网住漏网之鱼;通缉令到是发了不少,但得不到丝毫的回应。久而久之大先生就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忘了,当大师娘去了另一个世界后,大先生不但从记忆里而且从户籍中也彻底地消失了。
十多年以后,大先生突然回来了,还带了一个窈窕的女子,那女子一头长发黑黑的,在当时的短发世界里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尤其是笑的时候俩“酒窝”十分的迷人。“嘎!”众人的惊叹以一个嘎字做了结论。但还有许多的事是没法结论的:比如说住的问题,他那茅草棚充当的老宅随着他的消失早就消失了;比如说大先生和“嘎”的户籍问题;比如说大先生两顶桂冠的摘帽问题;比如说——就不多说了,此三项是当务之急。
住的问题当天就解决了——大先生找来几根木棍,利用三角形的稳定性构建了一个三角形的似屋不屋似棚不棚的东西,与“嘎””钻进东西里“说当初”了——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户籍问题跟摘帽问题就非同小可了,是大先生运用全部知识都不能解决的。只好去找书记,书记说要有人作证。大先生就想到了治安主任,而治安主任也去了另一个世界。
找谁作证呢?只好再找书记。书记还是要证人。循环往复几次,大先生就憋不住了,就上访了。第二天就传来了书记的话,要解决他的两大问题。
“谁来作证呢?”大先生惶惶地问。
“我来作证。”书记毫不犹豫地说。
多少年以后,当我再见到大先生的时候,他已是白发鬓鬓了。谈起他的过去,他笑笑,对大师娘——就是“嘎”——说,拿酒去,今个,我要跟我的学生“说当初”。“嘎”笑笑,俩酒窝八分的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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