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千世界，生之无常，实在令人感叹与唏嘘……
一位邻居奶奶，丈夫三十岁死，儿子四十岁死，她却活到一百零三岁。她辞世时分，十几个后辈绕在床前，她从左到右一一细看，一一告别，仿佛要把他们一一刻进脑海中，随后才安详闭目。
外婆早上去村中买肉，回家路上还去邻居家串门。第二天清晨五点，她说不舒服。舅父去唤姨过来，约半小时左右，姨来到时外婆已去世，终年八十四岁。
如果世上所有人都能像邻居奶奶或外婆那样老死，或许我就不用写这篇文章了。能够活到很老时才没有什么痛苦地死去是无尚的光荣，不知是几世修来之福气，后辈们忆起也倍感亲切温暖。病有遗传，如果长辈有遗传病，其后辈多少会有些恐惧心理。同样地，如果家有老寿星，其后辈很自然地以为自己也能长寿，这种想法给他们的人生以极大的鼓励。
童年时我见过无数的出殡，附近村子的送殡队伍总要从我家门前经过。越是年老者的棺木越是深红，送殡的队伍总是很长很长，让人肃然起敬。年轻者的棺木却是浅红色，送殡者稀拉拉几人。幼小的我总要猜测年轻的死者不是好人。没人教我这样想，实在是本能的直觉。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有人相信那些能够安详瞑目的人，其一生清清白白，是大善人。当然，这不是绝对，但确实有根由。乐生而恶死是人类之本能。而死终逃不过，逃得一时，逃不到永远，人们只好祈求所谓好死。人们气愤时会骂对方“不得好死”，说的就是死前要饱受痛苦折磨，死得很惨，狰狞可怕。能够想像，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一个人乐意死得狰狞。
生之无常，死亦无常。好死是好死者的福气；而好死者是否好人就不一定了，正如不得好死的人不一定就是坏人。有太多的好人也不得好死。病魔与死神才不管你是不是好人，他只看你是否爱惜自己的身体，你的身体损耗到达何等程度，你置身于何种危险的情景，你的情绪与精神是否正常，你是否出现在厄运电闪的刹那……
那些饱受病魔折磨的人，比如癌症患者不仅要承受病痛的折磨，更要承受面对死亡的恐惧，分分秒秒生不如死，却不得不与病魔作斗争；又比如中风瘫痪者，几年几十年地失去行动的自由，或不能吃，或不能行，要人服侍照顾，其可怜心态岂是旁人能够理解？生命是那样的脆弱与无奈，而同时又是那样的坚毅与伟大。当他们辞世，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是受够了苦难而获得了最终的解脱。
以前我老弟总在我面前叫嚷：死亡是生命最大的自由！他错在我不是上帝，无法颁给允许他死亡的证书。每当失去安全感，对未来恐惧，他就会情绪失控。不过如今他活得还可以，不再叫嚷死亡是生命最大的自由，但还是天天张扬着自由意志，狂妄依然。
死亡是一种解脱——痛苦的生之解脱。乐生恶死的人类并不仅仅满足于追求好死，甚至妄图消灭死，想像着死是另一种生，而且是永生。基督教徒信奉天主，约束自我，其一方面是为了死后能够上天堂而获得永生。佛教徒坚持修行的动力之一是可以结束轮回在死后往生极乐世界。道教厌恶死亡，追求长生不老，“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安然向天挑战延长生命的长度，虽不见那个道士或那个皇帝真正长生不老了，但其精神实在是非常可嘉。1996年，我在火车上与一个土家族人聊谈。他谈到他们族人认为他们生前是王子，因为犯了过错被贬为人，他们死后便能重新做回王子。所以，当他们族人中有人死去，他们不哭，因为哭是诅咒，他们选择为死者重新成为王子而聚众起舞。这说法至少曾给过我抚慰，因为那时我正在为立民之殇折而绵绵伤情。
死，最终的意义却是平等的。形体消失了，形魂俱散。只有他们曾经活过的形象，曾经拥有过的精神，永远留存于后辈心中。
我曾经写过：“死亡终归要来，何必匆匆？凝聚成人不易，散失为尘瞬间。生命可分解为C、H、O、N、P、Ca等等元素，在时间的长河中，一个个元素随缘结合，随缘分解、再结合。躯体火化之时，那一股青烟中的二氧化碳又会被树木草丛吸收，氢元素又会结合成水归入江河。物质不灭而永存于宇宙中。
科学证明了物质守恒定律。我相信也有精神不灭定律。精神亦是随缘结合，随缘分解、再结合。精神不灭而永存于宇宙中。”
宗教近乎都是扬善抑恶的，这一点值得肯定。世界越是混乱，宗教越是强盛。宗教越是强盛，越有人更清醒，哲学家就会诞生。说到底，一切宗教只为生者而服务。死者已矣。死去的人需要的是永恒的睡眠，而不是什么灵魂的永生。但是活着的人需要生，需要想像死了还能生，于是才有死者的灵魂在生者的想像中上天堂下地狱，或享乐于我们不知在何处的极乐世界。

二
十八年前，立民在我眼皮底下自杀。我深深地活在痛苦中无法自拔，久久不能释怀。她的自杀，影响我至少有十年以上，甚至可能是终生的影响。我曾经反省过，我不应当过多地思考与思念死者，更应当关注生者如何面对痛苦的坚强。但是我走着走着，又发现自己仍然累倒在“死神”高大的黑影之下。
战争、瘟疫，造成遍地殇亡；谁活得过来算谁命大。地震、海啸、台风、泥石流、洪水、冰雹、雪灾、沙尘暴等等自然灾害，对人的危害也是触目惊心。有些时刻你感觉到渺小，事实上你的确很渺小。有些东西你无法躲避，躲也躲不开；只能面对，擦干眼泪坚强地面对。或许你成为了诗人牛汉描写的《半棵树》，被雷电齐擦擦劈去了一半，依然是一整棵树那样高那样大，以至于雷电还要来劈它。哭泣吧，哭泣吧，只有傻瓜才假装坚强。但是，如果你不坚强，你就没有生机。有一天我读《伊索寓言故事》，其中的《目击者与赫耳墨斯》令我难以忘记。
“一天，一只大航船和船上的所有旅客都被大海吞噬了。
一位目击者看到了沉船事件的全过程，目击者认为天神赫耳墨斯的这种处罚不公正，仅仅为了把一个对神不敬的人整死，却一同害死了那么多的遇难人。因此，那个目击者仰面朝天质问赫耳墨斯。
可是天神赫耳墨斯就是不现身，目击者就开始大骂起赫耳墨斯来。
目击者的脚边聚集了一大群蚂蚁，就在目击者说话的时候，有一只大蚂蚁咬了目击者一口。为了报复这只可恶的大蚂蚁，目击者把脚一抬使劲地踩向那只大蚂蚁，结果蚂蚁们全都被目击者踩死了。
这时，赫耳墨斯在目击者眼前现身了。赫耳墨斯一边拿魔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