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栀花是什么花，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村里的人都这么叫它。只知道在它盛开的时候，满树满枝都是，一点也不含羞。长相嘛，有点像牡丹，花朵很大，粉红粉红的，带着一些朴素。木栀花很香，在村里是少有的花木，也不知怎么，四的二姑家就有了这种花，栽在堂屋的门旁，把原本破旧的土房子衬托得生机盎然。
四是本家的一个姐姐，排行老四，也就被大人顺口叫成了四，再也没有别的小名。自然，我们也这样叫她，就和喊二蛋喊狗剩一样顺口。四的姑家也住本村，人很高大，住村南，嫁个男人姓张，是村里的大姓人家。也许是互补的缘故，男人却个子短小，生就了一个圆乎乎的酒糟鼻子。平日里在街上见了，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手里还时不时提着半斤生肉。
由于住处相隔较远，平时我们怎么也不会想着去四的二姑家串门的，可那年春天，正玩耍着，四突然说二姑家的木栀花该开了吧，就喊我们几个过去看看。还说木栀花不但好看，还好吃。听她这么一说，我们自然好奇，更禁不住吃的诱惑，就说，呵，花竟然还有好吃的，就一排溜跟了过去。
还没走进院子，就有一股隐隐的清香绕进了口鼻，四捋了几下乱糟糟的麻花辫子，圆盘一样的脸上就泛起自豪，说你们闻见了吧，这就是木栀花的气味呢。那时，木栀花开得正艳，满树满地都是，连几个花骨朵都看不到，像是日子富裕得走到了尽头。由于第一次到四的姑家，我们开始还缩手缩脚不敢动弹，可二姑却颠着簸箕走出门来，见我们喜欢，就说木栀花真的好吃呢，要是喜欢就采几朵尝尝，边说还把手伸到了树上。看她站在那里嚼得津津有味，我们几个也不甘落后。噢，味道还真的不错，甜甜的，润润的，竟然没有一点想象中的白涩。
直到现在，我觉得那该是我吃过的唯一一种好吃的花了。在村里，花虽然到处可见，可大多是小花小叶的，长得土气也不好吃。偶有几种大的，像白薯花，我在别人家见过，可那东西招蛇，听着就让人排斥。有时在院子里呆久了，实在无趣，我见蜜蜂在门前的月季花上飞来吻去，就满心好奇，想着是不是也采几片嫩点的花瓣放进嘴里。可那是什么味道？刚入口就要快速地吐出来，一朵花，吃的味道怎么和它的样子差别那么大呢。
许是因为跟在四的后面去过二姑家的原因，本来以前遇见二姑不用说话的，从那以后却要主动地招呼，远远地见了就要喊姑。喊着喊着，心里也觉得亲切起来，就像喊自己的亲姑一样。四的姑妈倒不含糊，就说来年春天再去我们家吃花去，到时候姑再给你们做花糕。我们就答应着，然后就继续闹，一会儿又不知跑到了村庄的哪个角落。
却是在这之后，我开始留意起她家的那个矮男人来了。就算不去吃花，那个被喊做姑父的人也是有些特别的。不说他红红的酒糟鼻子，单是他手上提着的半斤生肉，就让全村的人眼红。可人们见了，咂巴几下嘴，私下里却说，一个大老爷们，整日里不忙农活，偏把老婆一人扔进田里，还这样好吃懒做，两天没酒没肉就不得安生。这样的人啊，又怎么算得上男人。可孩子不管这些，因为我们知道肉的香味，所以在很多年以后，我一度认为在一个村庄里活着，能三天两头有肉吃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姑父吃肉，却不总是拿钱去买。因为我听母亲说过，他家里还有一杆土炮。经母亲这么提醒，我还真的想起来了，每年冬天，在村外玩耍的时候，还真的遇见他肩扛土炮从远处走来。而土炮上呢，隔三岔五就挑着一只灰毛兔子。正是因为他喜欢吃肉吃酒吧，为此也付出过很大的代价。这在我以前的文章里好象说过。那是一年初冬，村里所有的池塘都冰封了，惟独距村子几里外的一口池塘绿水荡漾。那口池塘是带着邪气的，老人说，那里以前闹过鬼呢。所以人们也就信了，就算天气再热，也没人在那里洗澡。那天中午，姑父被人喊到远处的村子喝酒，喝着喝着天色就晚了，就扛了土炮往回赶。可走到池塘那里，却迷路了，怎么走还是要走回原处。虽然他的胆子很大，却也毛了，就点一支烟，大喊几声，再继续走。可路明晃晃的通向村庄，就是挪不出半步。后来他火了，就对着池塘放了一枪，平日里好用的土炮，竟然没响。
可四的姑父并没有因此被鬼牵了魂去，后来他干脆蹲在原地，直到把满满一袋子旱烟吸完，日头也冒了红。
这并没有改了他喜欢酒肉的习气。后来等我大些，跟着大人去他家拜年，一桌子酒菜就敞开了摆在堂屋，谁来谁喝。倒也让年的味道更加浓郁。
再后来呢？再后来我长大了，开始离开村庄上学。母亲说，前些年的时候，四的姑妈得了重病，在床上一躺多年，四的姑父也老得干如瘦柴，却从此戒了酒，戒了烟，肉也不吃了。就一个人里里外外伺候着老伴，直到又一年冬天来临，两人相继离世。而他们院子里的那棵木栀花，也在来年春天，被他们的儿子砍了，因为他要在那座老宅子上翻盖一座新房。2009－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