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日的黄昏，残阳如血。
许久不曾回到这个我住了许多年的边陲小镇了。恰逢公事，朋友开车送我回来。快到镇里面一条马路的时候，忽而有些心慌，手颤抖的厉害。朋友诧异：怎么了？“我想起一个人来，去看看她还在不在。”朋友不解。我让朋友把车停在马路的入口，独自下车步行。10年了，我又看到了这条马路，路还是那条路，只是路面却不如原来整洁，枯黄的落叶、细碎的沙石堆满了路边，是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了吧？一阵秋风吹过，有些灰尘遮住了我的眼帘，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有些东西湿湿的，让我觉得分外难受。
越往里走，脚越发软。我有些心虚，期盼和充满一种恐怖的心虚。她还在吧？我禁不住心跳加快，我看到了那个站牌了，公交站牌。时间这么久远了，依然矗立在那里。快步走向前去，抚摸着这熟悉的站牌，想起那个叫李嫂的人来，终于颓然无力的坐了下来，想起了10年前的那个如同今日一样，血色的黄昏。
10年前，这条路是光滑的，没有落叶，也没有沙石，比现在清洁多了。只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她娘家姓李，大家都叫她李嫂，李嫂是一个寡妇。李嫂是这条马路的清洁工。从鱼肚白的清晨一直到晚霞满天，她就一直挥着那一杆长长的扫帚，每一片落叶，每一粒沙尘，都被她细细的清扫的一干二净。大家因此都对她刮目相看，交相称赞：李嫂是传说中真正的马路天使。每当听到别人的夸赞，李嫂却总是面无表情，只是重复一句话：这是我的工作，一定要扫干净呢。
马路中间有一个公交站牌。有几路车要在这里停车。因此，总有各色人等在此候车。候车的空隙，总有些人喜欢吃点东西。小到瓜子壳，大到香蕉皮，自觉的便罢，不知羞的便会扔了一地。嗑瓜子吃香蕉的时候，头还是朝天看的，吃完，随手往旁边的垃圾箱一扔，眼往天看，又怎么能扔得准。扔不准，也不愿意蹲下那“高贵”的身子，看到李嫂在一边，居然还翻着白眼，轻蔑的来一句：你来吧。每当这时李嫂就蹲下自己肥胖的身躯，费力的把这些垃圾扫到箱里，一边扫，一边重复着那句话：这是我的工作，一定要扫干净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李嫂扫着马路，同时也扫着那些人的“肮脏”的灵魂，鞭笞着他们自认为高贵身躯下面藏着的“龌龊”来。
但是，无论别人怎么乱丢，从没人见过李嫂发过脾气的。
一个血色的黄昏，残阳映照着马路，马路在映照之下也仿佛变成了血色，看上去有些诡秘和恐怖。一个少年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像一阵风一样飞了过来，这个少年吹着轻快的口哨，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拿着一个装满了垃圾的塑料袋，快到垃圾箱前的时候，随手一扔，没扔进垃圾箱，却洒了一地，一些碎纸屑飘到了那些在等公交车的乘客身上。少年有些脸红，跳下车来，准备说声对不起，把那些丢散的垃圾捡进垃圾箱。这时候，那些身上沾了纸屑的乘客不满意了，围住了少年，对他怒目而视。少年有些恐慌和茫然。那些乘客情绪越来越激动，推搡着那个少年，少年被推得一个趔趄，到了马路正中央，就在这时，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将这个少年卷了起来，血，淌了一地，像那残阳的红，铺满了马路。
乘客们有些慌了，赶紧七手八脚的把那个少年从车底弄出来，少年的身子已经薄的就像他们身上沾着的纸片了。“李嫂快来打扫。”乘客们一边呼喊着李嫂，一边抬着那个少年，打算送医院，虽然人已没了救，还要展示他们良心上仅剩的一点知觉。李嫂听见从远处跑过来了，拨开众人，看到了那个少年。一瞬间，李嫂目光有些呆滞，说不出话来，只是紧咬着嘴唇，嘴唇都红肿了，里面包着的血可怕的透明，仿佛要喷涌出来。忽然，李嫂拿起旁边的扫帚就抽那少年，一边抽，一边哭，这是有人第一次看到李嫂发怒，天崩地裂的怒。“这是我的工作，一定要扫干净呢”，李嫂哭着把少年身边的血迹打扫干净，依旧费力的蹲下身子，抱起那个少年，走进血色的黄昏里……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李嫂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残阳依旧，马路还是那条马路，站牌依然矗立在那里，只是残阳不再那么红了；马路也不再干净，时常尘土飞扬；站牌边等车的也少了，站牌静静的伫立在那里，有些孤独。偶尔有人会问：李嫂这个人呢，去了哪里？
直到我二叔一次在书信里提起了李嫂，说自少年出事一年后的某天，那条马路上忽然多了一个人，蓬头垢面，脸色青黑，傻笑着，露出里面一排残缺不全的牙。大家好好的辨认了一番才认出是李嫂来，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了。这一天，正好是一年前那个少年离开人世的时间。李嫂腿有点瘸，捡起路边的一根别人丢弃的棍子扶着，慢慢挪到了少年出事的地方，呆呆的立在那里，嘴里依然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众人围了上来，只是却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了，只隐约的听到“干净”两个字。“那个少年是她的儿子吧，一定是的……”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小声议论着，只是看客看的终归是热闹，终究四散了开去，有可怜她的看客回头时还是努力的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李嫂，好可怜呢，好人没好报呢……
不管多久，任何不好的事情回忆起来往往让人心有些隐隐作痛。朋友在远处叫我，起身刚要走，猛然，背后一只脏兮兮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我愣了一下，还没回头，我就感受到了一股钻心的难过，我知道是谁。回头看，果然是她，李嫂。我努力的平静着自己的情绪，我嗫嚅着：你，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李嫂嘴里啊呜着，脸上还是傻傻的笑着。原来经常坐公交，李嫂是认的我的，现在在她眼里，我应该还是熟人，这个小镇里不多的熟人吧？所以她看见了我，就像看见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嘴里说不出来，心里还是多少明白和欣喜的吧。虽然这欣喜有些凄凉。我觉得眼睛有些模糊，试着去抱一下她的身子，她有些惶恐不安，连连后退。突然哈哈大笑，冲进了马路中央，“李嫂”，我大声叫着。一辆飞奔而来的车在李嫂面前停下了，从车窗里面探出一个肥胖的脑袋，大声呵斥：哪里来的疯婆子，滚开，别弄脏了我的车！李嫂忽然不再傻笑，看着那辆车，大哭了起来……
望着这个蛮横的司机，我有些愤懑和茫然，究竟是你的心里脏还是李嫂这个人脏呢，李嫂曾经是这条路的天使啊。可是天使也会折断翅膀啊，我又能帮李嫂做点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卑微和无能充斥在我的心头和脑海，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能做的，也就仅仅是常